作者：张佳玮

以前写过，《天龙八部》是一部关于欲望的悲剧。

陈世骧先生和夏济安先生总结了八个字：

那些也许您都不记得的小人物：

龚光杰做错过什么？他只是听从师父左子穆的安排，莫名奇妙就死在了神农帮手下，冤。

左子穆做错过什么？他只是想安稳的做好无量剑掌门，就被纳入了灵鹫宫当奴仆，还因为叶二娘的奇怪爱好，差点儿子都被抢了，冤。

司空玄做错过什么？他是被灵鹫宫驱使，来占无量山，结果恰好跟段誉机缘巧合，莫名其妙送了性命，冤。

钟灵做错过什么？她就是少女活泼，爱上了段誉，天晓得她妈跟段誉他爸有一腿，于是折磨了大半本书，冤。

钟灵的爸爸钟万仇做错过什么？这人的确醋性甚大，做了些不光明的事，但主要是因为妻子倾心段正淳；到得最后，心里还是无穷的苦楚，冤。

岳老三做错过什么？他其实是个大浑人，越到后来越喜剧角色，但就为了救段誉，被自己倾心信赖的老大杀了，冤。

叶二娘做错过什么？当然她杀戮儿童是很变态，但想想根源：她自己和玄慈方丈有不伦之恋，孩子又被萧远山偷走了，有冤无处诉，最后殉了玄慈，孽。

段延庆做错过什么？当然，他是天下第一大恶人，确实无恶不作，但最初是命运拨弄他，让他失去太子之位，还落一身残疾。他的冤哪里去诉？

木婉清做错过什么？她无非就是爱上了段誉，然后发现自己的娘跟段誉他爹有一腿，等再见段誉时，王语嫣又横空出世了。孽。

秦红棉、甘宝宝、刀白凤、阮星竹、王夫人这些段正淳的前女人们，一个个命苦，就不用提了；偏孩子们还被段誉一个个拣到了，孽。

鸠摩智其实天纵奇材，大智大慧，但就是参不透，段誉都调侃过他一定很苦恼——到最后武功全废，他反而开悟了。除了苦笑，还能如何？

阿碧至死都跟着慕容复，不以任何颠沛流离为苦。段誉都承认“各有各的缘法，我同情他们，安知他们不是自在喜乐？”是冤家还是孽缘，没法说。

阿朱什么都没做错，只是天晓得她爸爸是段正淳，天晓得命运安排萧峰要去杀段正淳，她只好牺牲自己。孽。

包不同除了嘴损一点，其实人甚为耿直，是条好汉，对慕容复忠心不二，对女儿包不靓关爱得很，是个好爸爸，可最后被慕容复一掌打死，临死时两行清泪，是伤心到了极点。冤。

赵钱孙、谭婆和谭公这对三角恋老来痴苦，是孽缘，却没法子，就因为莫名其妙沾了一脚萧远山事件，死在这事上了。

白世镜当然可恶，但也可怜。他对萧峰始终存敬爱之心，不肯下狠手，只杀了马大元，最后就是逃不过情色二字，掉进去了。说是因果报应，又何尝不冤？

马夫人康敏当然可恶之极，元凶巨恶之一，但细想来，她自己描述过往事，就是小时候家里穷，攀比不过，所以占有欲极强，宁肯毁了，不给别人。她看上萧峰，也是孽缘安排，结果就串联出那么多大悲剧。孽。

阿紫当然有可恶之处，但她从小被送到星宿海，孤苦无依；长大后第一个爱上的，偏偏是她的姐夫。孽。最后好歹，她也以身殉了萧峰。

游坦之当然做过许多窝囊破事，但他一个少庄主，莫名其妙失掉了叔叔父亲，已经够惨；又被阿紫折磨，因为爱她而成了铁头，失了双眼，他何尝不可怜？最后还不是跟阿紫去了？

函谷八友都是至情至性的人物，可是就因为苏星河与丁春秋作对，他们被逐出师门。他们苦不苦冤不冤？

逍遥派那几位，无崖子、李秋水和天山童姥，从头到尾，恩怨纠葛，到死方休，还是“同一笑，到头万事皆空”，两个女人争了一世，男人却喜欢了第三个女人。都是孽缘。

三十六+七十二岛主洞主，做了天山童姥的奴仆，惨遭生死符刑戮压迫，冤不冤？

萧远山新婚燕尔，就因为宋辽矛盾，被莫名其妙的杀了妻子，自己隐姓埋名多年。他冤不冤？

玄慈方丈和叶二娘的孽缘不多提了。

段正淳当然引发了许多悲剧，导致他跟每个女人的感情都激发一段孽缘，但命运也忒作孽，偏把他的儿子和女儿们一一找到——最后儿子还不是亲生的。末了一死，也算以身殉了他那些孽缘。

甚至耶律洪基也是，始终被征服天下的梦想支配，始终被楚王造反事件导致不安（所以才会疑忌萧峰），所以哪怕萧峰劝阻，还是要不断南征，并把他囚起来。

结果惨烈的人很多。但最倒霉的，是三大反派。

少林寺前三兄弟大战三反派，慕容复、游坦之和丁春秋，当然还有鸠摩智，是专门用来对照三兄弟的。
虚竹和段誉，都是无心插柳。对照丁春秋和鸠摩智汲汲于名。
丁春秋一心鹤发童颜，窃取本门秘籍。最后被虚竹生死符搞到嚎叫如野兽。
游坦之被情孽所缠，身受荼毒又自甘堕落。

但这里面，慕容复的命运，最复杂，对照也最残忍。

慕容复是落魄王孙，汲汲复国，不择手段，不要王语嫣——段誉是正经王子，根本不在乎王国，只想爱王语嫣。
慕容复一心想收罗灵鹫宫门下群雄，还想去西夏求亲——结果虚竹宅心仁厚，不小心就得到了慕容复想要的一切。
慕容复一心复国，不惜鲜血荼毒，结果一无所成——而萧峰无心插柳地成了南院大王手掌兵权，却懂得：

咱们打一个血流成河，尸骨如山，欲让你慕容氏来乘机兴复燕国，我对大辽尽忠报国，是在保土安民，而不是为了一己的荣华富贵，因而杀人取地、建功立业。

本来慕容博的出家，对慕容复而言是一个契机。没有家族的王霸雄图压在他肩上，他本可以自由了，解脱了。

但他还是背负着兴复燕国的希望，继续走了下去，然后不断地与三兄弟碰撞。
三兄弟拥有的许多东西都是无心插柳。慕容复汲汲以求却得不到。
他走不出去，最后疯了。段誉当时的评断是：也许他疯了反而更幸福。

《天龙八部》整本书，都有政治隐喻与寓言色彩。
在讲悲悯，讲兵者是凶器，圣人不得已而用之，讲欲望对人的异化。暗示战争的无意义。结合当时台湾大陆的局势，不言自明。

慕容复，是又一个符号化的受害者。家族家族历史+自我幻想+自尊=走不出的的执念，用来衬托三兄弟。

所以许多人说，慕容复可怜，可怜在他没主角光环，老是被三兄弟比下去。
其实他更可怜的是：金庸需要一个处处与三兄弟做比照的反派，所以才安排慕容复成这个样子。

因为他有一个特别极端的复国欲望，于是吃的苦特别多：被虚竹截走一切，被段誉打到大败，还要被萧峰“我萧某大好男儿居然与你齐名”给羞辱一下。
他、游坦之和鸠摩智的悲剧，多少都是金庸有意为之——就像扫地僧是金庸强行机械降神，解决一切矛盾的。

这种作者强行安排的寓言式悲剧，逃也逃不开。因为他背负了复国这个欲望，于是没法子了。

似乎他仅有的出路，除了结尾的发疯，就是从一开始，就别背负上这个魔咒——这个因为父亲压力而背负上，以至于自己背负太久，投入太多，于是无法割舍下来的魔咒。

在西夏，酒罢问君三语，很有道理。

问慕容复，最爱的是谁，最快乐的是什么时候。慕容复答不出来。因为他一生都投入在复国之梦里了。

许多人都是慕容复，只是程度深浅，不自知而已。想不当慕容复，也很简单，时常自问一下：

你最爱的是谁？最快乐的是什么时候？你现在汲汲追求的这件事，是你自己想要的，还是别人灌输给你的？做到你汲汲追求的这件事，真会让你快乐么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