金鹏堡的男仆都叫“某奴”，老张也不例外，不过所有人都叫他“老张”，在一片“奴”声中，这个最普通的称呼反而具有极强的辨识度。

老张可算得上是模范奴仆，忠心不二、干活认真，每天回到屋里倒头便睡，从不多嘴多舌，顾慎为住进来几天，和他的话也没超过十句。

对马匹，顾慎为很熟悉，不过从前是别人为他照看，他只管自己那匹马吃得是否好，毛色是否鲜亮，如今他是在为仇人喂马。

他尽量不让自己回想从前的生活，怕控制不住情绪泄露自己的秘密，这里危机四伏，走每一步都要心再心，韩世奇已经死了，可是谁也不能保证八少主的属下没有第二个认识顾家少爷的人。

还有已经进入东堡的遣奴，他脱离了欢奴所能触及的范围，会不会无意中出白绢的事？

雪娘也是一个潜在的威胁，顾慎为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自己留在院邸，无非就是要就近监视，毕竟，她与姐在欢奴面前已经透露了太多的信息。

话是这么，雪娘却很少出现，除了每天早晨的例行请安，他基本没再见着她。

老张是金鹏堡家仆，不用向姐表忠心，顾慎为猜测，这就是他从来不跟自己闲聊的原因，他们是两派人，各为其主。

金鹏堡主人之间的矛盾顾慎为早已看在眼里，还听了许多，但是却无法加以利用，他的地位太低力量太渺，一座大山即使有裂缝他也撬不开。

他唯一能做的还是刻苦练功。

他会内功的事情已经不是秘密，人人都以为是雪娘教他的，所以也就无需隐瞒，每天照料完八少主的十余匹壮马，他都会找地儿练功，“合和劲”、伏虎拳、铁山刀法至少要练一遍。

老张冷眼旁观，不反对也不支持，他只把持一项“特权”，那就是凌晨牵马去前院大门口恭候主人，傍晚再准时去前院将马牵回来。

顾慎为根本没机会见着上官怒，但是对他的生活习惯却了解了不少。

八少主的作习时间从来不变，早出晚归，风雨无阻，每隔五到十天，他都会多带马匹出门，三五日之后归来，这时的马匹全都变了模样，又脏又瘦，有时还会少一匹。

唯有这个时候，冷漠的老张会显露出一丝感情来，不管马匹归还的时间有多晚，他也要叫起欢奴，跟他一块为它们洗澡、添加饲料，他会轮流抱着每一匹劳累过度的爱马，喃喃低语，好似盼子回家的慈母。

顾慎为发现自己又一次困在半路上，前进不得，后退也没有余地，他跟着一位爱马胜过爱人的老头子消耗时光，一墙之隔的仇人却照常生活照常去杀人。

十四岁的顾慎为已经培养出他从来没有过的耐心，他知道要等待，只能等待，必须等待，因为他有神意在身。

成为马夫助手的两个月以后，当金鹏堡的地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雪，顾慎为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。

那天下午，他正拿着一根木棍练习铁山刀法，这是雪娘教给他的，为了隐藏身份，他只能忘掉更擅长的顾氏刀法，但是他练得颇不顺畅。

铁山刀法是一套极为注重实战效果的刀法，一十八势简单易练，组合招式却是千变万化，顾慎为没有对手，就好像射手没有靶子一样，练得再刻苦也不得要领。

他还总是无意中插入一两招家传刀法，那套刀法他太熟悉了，想忘也忘不了。

顾慎为练得入神，很久之后才猛然发现有人在十几步以外观察自己，那人似乎已经站在墙边很久，也没有特意掩饰，但是不知为什么，却一点也不惹人注意，这是一名项尖杀手该拥有的素质。

顾慎为一下子僵住了，他一直期盼着能靠近仇人，没想到仇人主动靠近了他。

来的人是上官怒。

仇恨与愤怒像一团易燃的柳絮，瞬间就烧光了，留下的是一堆坚硬的恐惧种子。

八少主终于发现他的真实身份了？顾慎为觉得腿在发颤，这不是他预想中的见面，他还没有做好准备。

上官怒盯着前方那个稍显阴郁目光复杂的少年，心中稍稍一动，仅存的左手不由自主地握住了刀柄。

章节目录 第二十八章 换主

上官怒从少年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深切的敌意，本能促使他握住刀柄，但是少年的敌意稍纵即逝，随后流露出来的是奴仆该有的惶恐与呆滞。

上官怒脑子里闪过某个不成形的想法，同样稍纵即逝，他甚至没来得及抓住它。

这是自己土匪出身的妻子带来的奴仆，见到金鹏堡少主而惊慌失措，上官怒决定原谅这名无知少年一次，他还有点遗憾，少年的刀法不错，眼神中也充满了斗志，应该是杀手的好苗子，可惜东堡不收。

“是欢奴，东堡不要的那个？”

“是。”

恐惧之后的放松让顾慎为彻底失去了力量，然后他又想起自己的身份地位，单腿跪下，补充：“奴不知少主驾到，请少主恕罪。”

上官怒还是没什么表情，他在心中衡量少年的斤两，过了一会才点点头，嗯了一声，转身走了，留下不明所以的顾慎为。

接下来的几天，顾慎为一直忐忑不安，猜不透上官怒是何用意，那次见面明显不是偶然。

最终是雪娘解释了一切，她带他去面见姐。

“少主把送人了，从明天开始，去‘摘星院’，给公子当伴随。”

顾慎为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下，原来上官怒没有认出自己，但是他不敢开口话，因为屏风后面的姐极为愤怒，砰的一声摔碎了什么东西。

“欺人太甚！欺人太甚！她孟家不是奴仆成群吗？干嘛要我的人？”

顾慎为恍然大悟，“独步王”的正妻姓孟，来自璧玉城中的首富之家，从罗宁茶进入金鹏堡的第一天，婆媳两人就不和，这件事不仅堡内尽人皆知，就连山下城里也颇有传闻。

上官夫人为“独步王”生了一对龙凤胎，哥哥叫“飞”，妹妹名“如”，丫环如就是因为这个女孩而不得不改名的，据两人极受宠爱，金鹏堡上上下下无不视为珍宝，连上官怒也要想办法讨好这对弟弟妹妹。

给公子当伴随，顾慎为猜想自己今后就要服侍双胎胎当中的上官飞了，他突然有些心酸，这个公子大概是和从前的“顾家少爷”差不多的人物，仅仅几个月，世事难料，他就由主变仆。

顾慎为跪在地上低头不语，雪娘走到屏风后面劝慰姐：

“少主此举自然有他的理由，欢奴留在这里也没什么事可做，姐，现在身为人妻，忍让些吧。”

“可是、可是我咽不下这口气，那群婆娘又会在我面前假装不经意提起这件事，故意给我难堪。”

“善有善报恶有恶报，咱们在这堡里势单力孤，暂时退让一步，一切等‘大头神’来为姐作主。”

“我爹什么时候才来？我出嫁几个月了，他也没看我一眼。”

姐似乎有一肚子怨气，又摔了一件什么东西，瞎眼无舌的丫环翠女蹲在地上摸摸索索地收拾碎片，不知哪惹恼了姐，平白无故挨了一脚，哎哟一声，又急忙将呼痛声咽了回去。

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，翠女似乎越受虐待就越得姐的欢心，她现在比“称心遂意”四个丫环服侍姐的时间还要长。

雪娘继续低声劝慰，过了好久，姐终于心情舒畅了一些，但她还是忘不掉自己所受的耻辱，对屏风外待命的少年：

“发誓，不管去服侍谁，都要向我效忠，只有我才是真正的主人。”

“欢奴对天发誓，既已姓罗，终生姓罗，忠于姐永不背叛，姐一声令下，奴勇往直前，如有丝毫违逆，天诛地灭，永世不得超生。”

类似的誓言顾慎为还能顺嘴出好些，几乎每隔四五天姐都会要求奴仆们重新发誓，他早已习以为常。

姐嗯了一声，似乎不太满意，“我要是听向着孟家的鬼头，就把交给我夫君，不是杨什么的儿子吗？夫君会很愿意斩草除根的。”

姐还记着欢奴的把柄，这表明她也不是完全没有头脑。

顾慎为接连又发了三个不同版本的誓言，姐才放过他，可是突然间又提出意想不到的要求：

“欢奴，等进了摘星院，我要找机会把那个鬼头杀了，让姓孟的女人痛苦一辈子。”

顾慎为一下子呆住了，当然不是因为心慈手软，金鹏堡内所有姓上官的人都在他的复仇名册上，可是如此冒失地暗杀“独步王”的儿子，无异于自寻死路。

“姐！”雪娘尖声叫道，显然非常不同意这个计划。

姐对此却很兴奋，在屏风后面来回踱步，不顾雪娘的阻挡，：“先取得鬼头的信任，然后偷偷摸摸的杀了他，武功不错，人也聪明，应该不会被抓住，总之，要神不知鬼不觉，做好这件事情，我会让父亲重重赏。呃，还会让我夫君查出杀父亲的凶手，任处置。”

顾慎为越听越是目瞪口呆，这个女人简直是疯了，不仅要害了一名奴仆，还把她自己也带入深渊，杀了那对双胞胎，即使她是“大头神”的女儿，也一样命难保。

顾慎为没敢吱声，姐突然止住脚步，厉声道：“怎么不话，敢违抗我的旨意？”

“奴不敢。”

“去想办法，三天之内就要办成。”

“是，奴尽力。”

雪娘低声劝，姐听了几句，忽然抬高声音，斩钉截铁地：“就这么定了，我不怕，也不反悔。”

雪娘从屏风后面走出来，她的脸孔平时不露声色，这时也显出几分恼容，只了一个字“走”，领着欢奴出房间，到前院无人处，停住脚步回头看着他。

“知道自己要怎么做？”

“奴忠于姐，但是会听雪娘的吩咐，因为奴知道雪娘所做的一切都是为姐好。”

雪娘冷哼一声，“从遥奴那里也学了不少东西，有前途。我不管心里怎么想的，从明天开始，要把这一套都用在公子身上，让他喜欢，信任，这比进东堡当杀手还重要。姐那里我自会解释，给公子当伴随，但是还要住在这里，明白吗？”

“是，明白，我会竭尽所能。”

“光竭尽所能还不行，必须成功，公子要是喜欢，今后在堡内就是人上人了，他要是不喜欢，我会亲自送去见亲爹。”

雪娘的语气可不像开玩笑，她也不是那种能开玩笑的人，顾慎为回到屋里越想越是疑惑，讨好公子对雪娘到底有什么好处？而且这个好处和当杀手学徒还很一致。

不管雪娘的目的是什么，暂时都与顾慎为的复仇计划没有冲突，他肯定是要讨好那个公子，这就相当于抓到圈里的一只羊，他或许可以利用公子报仇，也可以在无路可走时杀了公子，给自己的报仇名单上添上重要的一笔。

怀着这种想法，顾慎为睡得很踏实，老张的鼾声一点也没影响到他。

次日一早，在向姐请安之前，雪娘就带着他去“摘星院”报到。

“摘星院”是堡里的学堂，上官家的子弟都在这里书，位于西堡靠近内宅的地方，离“洗心院”、“积薪院”这种地方很远，前后要过三道门，每道门都有人把守，查看来往人等的腰牌，没有雪娘带路，顾慎为连第一道门都进不去。

学堂外面已经站了一群奴仆，主子们早已进去，他们留在冷风中，一边跺脚向手心里哈气，一边闲聊天。

公子的大伴是名三十多岁的中年人，叫“清奴”，在众奴当中岁数也最大，神情和蔼，很是机灵，一见着雪娘就认出她，非常客气地收下欢奴，发给他相应的腰牌，等雪娘转身离去，他的笑脸消失无踪，冷淡地：

“明天早点来，别让主子等奴才”

清奴指给欢奴的位置在最外面，已经有几名少年奴仆站在那里，个个缩头缩颈，脸上还有青肿的痕迹，好像挨过打。

没人跟新来的奴才话，顾慎为也就老老实实地听别人聊天。

在学堂里书的上官子弟有十几个，除了“独步王”的儿子，还有其他支系的子孙，看仆人的神态就知道主人的地位，清奴虽然没什么职位，但是守在最靠门的地方，掌控着谈话的内容与方向，其他人都在拼命讨好他。

话题总不外是主人们的各种传闻，被提到最多的就是“九公子”，似乎这个孩很顽劣，搞出不少是非来，但是人人话里话外都显得很喜欢他，甚至以见过他一面、过一句话为荣。

过了一个多时辰，学堂内传出一阵响亮的喧闹声，像是有人在打架，清奴一干奴仆却都不在意，互相使出心照不宣的眼神。

“主子们休息，九公子又在玩了。”

顾慎为猜测这个“玩”字的含义与一般情况下有所不同，因为学堂里传出的喧闹声中明显杂着惨叫。

他正努力理解新环境，学堂的大门打开了，一个人被推了出来，里面传出一个声音：“再换人来。”

被推出来的是名少年，大概十四五岁，步履不稳，直接倒在清奴怀里，清奴皱着眉头推开他，向人群最外围招手，“来！”

顾慎为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，身边那几个少年就一起把他推了出去。

人群的众多手臂如同巨大蜈蚣的触足，把顾慎为像猎物一样传到最里面，清奴看了他一眼，有些犹豫，但是学堂里面又催了一次，他只得抓住新来者的肩膀，从门缝里塞进去，只来得及交待一句，“长点眼睛……”

章节目录 第二十九章 十招

学堂里挤了几十人，有奴有主，围成一个圈子，因为院子不太大，所以显得很拥挤。

顾慎为刚一进来，就被连推带搡地拥进圈子里，学童们兴奋喊着“来了，来了”、“这次能打几个回合”。

身上的手一只只离开，他终于摆脱束缚，孤身一人，茫然不解地看着面对的少年，心脏突突直跳。

曾经在目睹“大头神”的真容时，他感叹世怎么会有长相如此凶恶的人，现在他脑子又蹦出类似的想法：世上怎么会有长得如此精致美丽的生物？

那少年看样子才十来岁，肤色白得发亮，好似一整块极品美玉雕刻出来的人形，双颊因为运动过多而流荡着两抹淡红，就像是化开在清澈水面上的两滴鲜血，墨黑色的眼眸大得奇异，仿佛才会走路的兽，对这世界既好奇又充满了控制欲，巧的鼻尖微微上翘，显出对周围的人群和新来的对手满是不屑。

顾慎为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，中原王公贵族的儿女不知见过多少，此时却像意外获准进入皇宫的乡下少年，惊得呆若木鸡，直到耳边的耻笑声越来越大，他才恍然醒悟，脸上不由自主地红了，急忙单膝跪下，垂头道：

“欢奴拜见公子。”

四周的喧闹声戛然而止，“我不是公子。”一个清脆而且恼怒的声音，将“”字咬得很重。

顾慎为惊诧地抬起头，他想当然地以为这个众人围绕身着男装的孩子就是公子上官飞，这时才反应过来，如此精美的人物，怎么可能是男孩？

他的脑子飞快转动，这不是公子上官飞，大概就是双胞胎当中的女孩上官如，该怎么称呼她？姐？她既穿着男装自然不会喜欢这个叫法。

顾慎为又在发呆了，学堂里显然有一些微妙的规矩，可是他才来不到半天，谁也没告诉过他。

上官如的眉毛挑起，围观者乐得看热闹，笑声又起。

顾慎为目光扫动四处寻找援助，终于在上官如身后得到了提示，那也是一名着男装的少女，年纪与他相仿，细手细脚，个子却非常高，在院子里几乎是鹤立鸡群，她用唇语无声地重复三个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