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只是他，少年们都有一种被遗忘的感觉，金鹏堡似乎就没打算认真对待这十名陪嫁来的孩子，他们也和一批批的垂死者一样，要在这个不祥的院子里消耗生命，直到死亡的降临。

进堡的第五天，少年们终于等来一线转机。

罗宁茶姐身边的仆妇雪娘来了。

虽然少年们从来不曾从雪娘那里得到过和言悦色，虽然每个人都吃过她那几根“铁指”的苦头，这时看到她却都有一种见到亲人似的感觉，只有她能将大家救出苦海。

雪娘那天下午推门而入，话一如既往地简洁，“跟我走。”

正在打扫死者房屋的少年们几乎就要欢呼出声，可是韩机奴站在门口，他们不敢表现出高兴来，他的红木棍可不是吃素的。

“是谁？”

韩机奴惊地看着不认识的中年妇人，这妇人走路轻悄悄的，他一点脚步声也没听到，心中十分不悦。

“我是宁茶姐的乳母。”

韩机奴皱起了眉头，他没听过堡中有“宁茶姐”，而且这妇人身材平板得像具棺材，也不像任何人的乳母。

“什么姐？”

雪娘一指戳出，韩机奴脸上一红，口中闷哼一声，坐倒在门槛上。

“走。”

雪娘转身向院门走去，少年们急忙跟在后面，只有遥奴多个心眼，扶起韩机奴，轻声告诉他来人是谁。

出东门，走巷，七扭八拐，雪娘带着十个人前往八少主上官怒的院邸，金鹏堡主人们的住宅集中在北堡，距离“积薪院”很远，一路上岔路众多，顾慎为细心观察，也只记得十之六七，入堡不久的雪娘竟然能找到他们，也属难得。

八少主院邸坐北朝南，分为两进，虽不甚大，却极为幽静雅致，很难想像这里的主人是一位杀手。

雪娘指着正厅前的空地，命令道：

“跪下。”

大家照做，在他们身边，十名陪嫁过来的童女与若干贴身丫环早已跪在那里，脸色惴惴，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。

厅门敞开，门口摆着一面半透明的屏风，映出一个纤细的人影。

“都来齐了？”

“是，姐。”

“大头神”的女儿似乎不喜欢“少奶奶”的名头，贴身仆人仍称她为“姐”，从此以后，凡是跟她陪嫁来的人，一律只叫她“姐”。

“让他们挨个发誓。”

这的确是记忆中“大头神”女儿的声音，语气中没有新娘子的娇羞幸福，却透着一股难以控制的怒意。

“我，雪娘，向天发誓，此生只忠于‘铁山大头神’的女儿罗氏宁茶姐，随主姓罗，永不改姓，若违此誓，天打雷劈，死后坠入十八层地狱，永无投胎转世之时。”

遥奴最先跟着宣誓，言辞恳切，要不是知道他的底细，顾慎为会以为他跟着姐已经多年了。

顾慎为是第二个，他刚刚有了新名字，现在又要改姓，嘴上发誓，他在心里却一遍遍：我是顾慎为。

那些不太会中原话的少年比较难办，遥奴自告奋勇当翻译，少年们结结巴巴地跟着一句句学舌，竟然也都完整地发了誓言。

“大头神”的女儿为何突然搞这样一出，谁也不明白。

宣誓完毕，屏风后面的姐问道：

“雪娘，看谁合适？”

“别的还都次要，这人关键是要机灵，我看就他合适。”

她指的人是遥奴，遥奴反应极快，立刻膝行两步，磕头道：

“奴愿为姐赴汤蹈火。”

合适做什么姐没有提，只了一句“就是他吧”，一场莫名其妙的效忠活动就算结束了。

事后，少年们由另一名丫环送回“积薪院”，遥奴被单独留下，直到傍晚才回来。

韩机奴一边锁闭院门，一边低声报怨，他已经打听明白雪娘的来历，不敢直接挑战她，只能指桑骂槐，在他眼里，这十名少年“属于”他的势力范围，雪娘和八少奶奶横插一手就是在破坏规矩，抢夺他的利益。

遥奴吃了瓜落，也不在意，回到十名少年共住的卧房，踢掉鞋，跳上土炕，轻松地叹了一口气，仰面躺着，半天没话。

大家都知道他的脾气，他早晚会开口吹嘘自己在姐那里得到的特殊待遇。

“从明天开始，我就不陪们看死人了。”终于，遥奴像是突然想起一件不重要的事情，随口道。

“为什么？要离开这里了？”有人好奇问道，在金鹏堡，中原话是通用语，几位胡人少年这些天都学了一些，发誓还有些难，勉强能对话了。

“雪娘要教我武功，过一阵子，我就要当杀手了。”

这话让大家都吃了一惊，遥奴早已显示了对杀手的兴趣，可是谁也想不到好运竟然这么快就落到他头上。

“行吗？”戚奴在一边用生硬的中原话道，他和弟弟谢奴虽然参加了结拜，但是从没忘记遥奴的出卖行为。

其实大家都有这个疑问，他们送走的第一个死人就是从东堡淘汰的杀手学徒，遥奴那副单薄的身体，大概坚持不了一天就得被抬回“积薪院”。

“们懂什么。”遥奴很是不屑，“杀手也是人，一样有三六九等，一样讲人情事故，普通人进去那是有死无生，我可是八少主和八少奶奶推荐的，谁敢动我？”

没人能反驳他，他们对金鹏堡一无所知，不懂里面的真实情况。

顾慎为却被这番话打动了，他不想浪费时间学当杀手，可是如果他也能获得主人的欢心与推荐，岂不是就有机会接近上官怒了？

章节目录 第十三章 逍奴

“大头神”的女儿想起了属于自己的十名少年奴仆，并非一时心血来潮，自从宣誓之后，少年们每天早晨都要跟着一名丫环去八少主院中向女主人请安。

顾慎为想要讨得姐的欢心，却发现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，当他是顾家少爷的时候，从上到下每个人都喜欢他，他从来不觉得这有多难，可他现在是一名最低贱的奴仆，身上沾着令人不快的死人味，外人避之唯恐不已，谁还会喜欢他？

就连请安的时候，几名少年也要跪在院子最边缘，离其他人尽量保持距离，身不能动，头不能抬，一直到姐从外面回来，完全进入后院之后，他们才能站起，顺原路回“积薪院”，领教韩机奴的冷脸。

姐毕竟姓罗，不是上官家的姐，她得尽一名媳妇的义务，每天早晨向婆婆和诸位妯娌请安，这也是她心情最不好的时候，她选择的宣泄方式就是折磨自己娘家的奴仆，这个脾气，倒是和她的夫婿上官怒有几分相似。

遥奴曾经半是提醒半是吓唬地：“看们谁先惹着姐，可别让我求情，虽然是兄弟，我也得先自保。”

遥奴经常吓唬人，大多是骗人，这一次却不幸让他言中，首先倒霉的是一个叫逍奴的少年。

逍奴很健壮，个头最高，年纪也最大，长着一张和善的圆脸，总是挂着微笑，常常显得比最的谢奴还要幼稚，被遥奴吓哭的次数也最多，就是他，在第二次请安的时候做出了极为大胆极为不可思议的举动。

他抬头看了一眼。

姐当时正走进院子，脚步匆忙，语气间显得比平时更愤怒，“为什么要让如改名？他上官家把天下的字都占了吗？岂有此理，岂有此理！”

除了雪娘，姐还有四名贴身丫环，按“称心如意”的意思分别叫做称、心、如、意，少年们私下里都认为这些名字一个也不好听，可这并不影响姐对她们的喜爱。

或许，姐既不在意四个丫环，也不在意她们的名字，她就是不愿意被人强迫着改换手下人的名字，但她拗不过，因为提出这个要求的是她的婆婆，上官家的主母。

这些都是遥奴事后讲述的，当时，大家可没想这么多，他们都被另一个声音吓着了。

“抬头了？为什么要抬头？”

丫环如——旧名字被禁止，新名字还没有——惊奇的叫声整个院子都能听得到，随之而来的是一道身影，逍奴还没来得及解释，就被雪娘一脚踩倒，面孔重重砸在院中的青石上，再也不敢动了。

少年们一直跪着，头顶触地，这时更是连眼珠都不敢转一下。

姐抱怨的声音骤止，接着脚步匆匆地进入大厅，屏风摆好以后，她才问道：

“这个男人看到我了？”

因为这一抬头，逍奴从一名傻呼呼的少年变成了“男人”。

“没有，应该没有。”

雪娘下脚虽狠，却还是替逍奴开脱了一句，一边的遥奴似乎想话，被她一眼瞪了回去。

“我什么也没看到。”趴在地上的逍奴含糊不清地，却无异于承认自己抬头了。

“把他杀了。”屏风后面的姐命令道。

“姐……恐怕不大合适。”雪娘有些为难。

这里是金鹏堡，不是铁山匪帮，姐不再拥有至高无上的生杀大权，她虽然对此很是愤恨，却也不能率性而为。

“挖掉眼睛，割下舌头。”

这一惩罚和那名不幸的童女遭受的一样，瞎眼无舌的童女现在还留在姐身边，少年们每次来请安时都能见着她。

“我没看见，我没看见。”

逍奴越发惊恐，扁扁地躺在地上，身体像筛子一样发抖。

姐的四名贴身丫环一起走过来，挖眼割舌这种活是她们的职责，暂时没有名字的如尤其踊跃，她现在的心情和姐一样恼怒，需要一个发泄渠道。

“大头神”的女儿在金鹏堡不再能为所欲为，但是有些事情还是不变的，谁也不能限制她惩处陪嫁来的奴仆。

没人替逍奴求情。

顾慎为不想承认，可他心里真的非常害怕，甚至希望自己能暂时失聪，这样就不用听逍奴的惨叫声。

丫环们动作很快，也很专业，甚至还用药给逍奴止了血。

少年们抬着逍奴回“积薪院”，路上一句话也不，虽然结拜时虚情假意，这时大家却都觉得对半死不活的伙伴有所亏欠。

韩机奴看到脸上满是鲜血的逍奴大吃一惊，向后跳了一步，红木棍一挥，好像在驱赶看不见的邪祟，“怎么回事？”

遥奴简单解释了一下事情经过，韩机奴显然吓怀了，脸色阴晴不定，“这个傻子，干嘛抬头？”

失去眼睛和舌头的逍奴唯有听力还在，突然从众人手中挣脱出来，口中嗬嗬叫着，冲向他认为是韩机奴的地方。

事发突然，谁也来不及阻挡，逍奴几乎就从目标身边跑过去了，韩机奴先是呆在原地，接着却恼火起来，抡起红木棍劈头盖脸的向逍奴身上打去。

“没心没肺的傻子，疯了，偷窥八少奶奶，想找死吗？”

韩机奴的怒气来得没缘由，顾慎为一下子明白了真相：是韩机奴指使逍奴抬头偷瞧姐模样的。

没错，韩机奴在跟其他院里的奴仆闲聊时，曾经不止一次流露过对八少奶奶的好奇，这个西域大盗的女儿，号称美艳无双，却从来不让男人见自己的脸，金鹏堡的男人们从没领教过“大头神”的厉害，自然非常想知道传言的真相。

反倒是这十名少年，“不可抬头看姐”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，连最普通的好奇心都被扼杀了，只有逍奴，最老实也最想讨好别人，竟然会被韩机奴动。

大家都猜出了真相，却还是没有一个人开口，遥奴带头，少年们七手八脚地按住逍奴，一起抬着他回卧房，其实逍奴已经在红木棍的打击下失去了知觉，完全不会反抗。

逍奴躺在炕上，血怎么也止不住，流得到处都是，韩机奴拒绝找医生，少年们没有办法，只能一遍遍替他擦拭，反正他们的工作就是照顾垂死者，这和平时没有两样。

逍奴夜里不停地呻吟，喘粗气，偶尔用本族的语言叫喊，没人替他翻译，顾慎为猜不出他叫的是什么。

在这种状况下，屋里的人谁也睡不着，最后遥奴跳下炕，在逍奴头上拍了一下，用命令的语气了几句，垂死的少年安静了。

那一晚，顾慎为几乎没有睡着，第二早晨，他睁开眼睛，在意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时候，就知道逍奴已经死了。

本来就没什么真感情的结拜兄弟，因为这件事彻底分裂了，每个人都明白，一群奴仆根本没有资格和能力当保护者，想要生存，他们得找其他靠山。

有三个人倒向了韩机奴，当然，他们吸取了逍奴的教训，绝不会再为他偷窥姐。

另两个人比从前更加倍地讨好遥奴，遥奴受到雪娘的赏识，很快会成为杀手学徒，前途看起来很光明。

戚奴、谢奴这对兄弟保持独立，和其他少年很少交往，总是低声用本族语言嘀咕着什么。

对圈子里的合纵连横，顾慎为一点也不关心，他脑子里想的全是如何报仇。

逍奴死后的第二天，雪娘又来了一趟，直接闯进韩机奴的房间，面色不善。

“是打死了我家姐的奴才。”

韩机奴被雪娘的气势吓着了，气焰立刻矮了半戴，退了两步，嘴里嗫嚅着，突然又给自己鼓起劲，道：

“少冤枉人，们自己挖眼割舌害死了逍奴，与我何干？”

雪娘不善言辞，她善长的是“铁指”，于是二话不，在韩机奴胸上戳了两下，少年们都有经验，这名干瘦妇人的手指比韩院管手里的红木棍还要坚硬。

韩机奴的脸突然变得通红，好像做错了事情，哎哟一声，倒在地上蜷成一团，这是他第二次中招，雪娘的劲力比上一次重得多。

雪娘惩罚了韩机奴，逍奴之死的事情到此就结束了。

可是为了不被手下的少年们看，韩机奴第二天请来了自己的靠山，全是因为这个人的帮助，他才成为“积薪院”的管事。

傍晚，九名少年刚刚准备睡觉，韩机奴就在自己的屋子里叫喊，命令大家全都进来，显得很有底气，他要显示一下“实力”。

韩机奴的底气是有理由的，他屋子里多了一个人，倒在一张躺椅上，脸孔朝天，韩机奴坐在一张凳上，正仔仔细细地给这人捏腿。

黑色长袍，肩上绣着金黄色的大鸟，暗红色腰带，配着狭窄的单刀，表明这人是一位金鹏堡杀手。

所有人都能根据服饰认出杀手的身份，但是只有顾慎为认得这个人。

虽然只看到侧脸，顾慎为却一眼就觉得他很眼熟，自己肯定在哪里见过。

“崽子们，‘家姐’今天没割谁的舌头吗？”

韩机奴语气不善，没人敢回话。

“嘿，话注意些，那是八少奶奶，别没上没下的。”黑衣杀手开口道，却不怎么认真，仍闭目养神。

“三哥，不是我乱，不过死了一个下贱奴隶，咱们堡里向来这么教人的，也没见哪位主子不高兴，偏偏这位新少奶奶，让那个瘦婆娘捅了我两下，况且还是她们先挖眼割舌才害死人的。不知道，三哥，那婆娘手劲大得吓人，我胸上这还青着两块呢。”

韩机奴拿起杀手“三哥”的右手，在自己胸上揉了揉。

他的音调与行为，都与平时那个凶狠的院管判若两人。

“那婆娘有点来历，没戳死就算手下留情了，让我能怎么办？我是八少主的人，难道能跟八少奶奶理论不成？”

“哼，我看这位少奶奶不是太丑，就是不会讨人喜欢，要不怎么不让人看？而且刚成亲没几天八少主就要出远门呢？唉，三哥走了好几个月，才回来几天，也要跟着走。三哥，真该和八少主好好这个雪娘，她刚进堡就这么嚣张，今后怎么得了。